(原标题:四梦·昆曲·时潮)
《紫钗记》 |
《紫钗记》 |
(上接33版)
二 情心四部传道心 歌声内蕴抗理声
汤显祖留下的诗词信笺中,确有不少表达了对“写情”的执着,对按字摸声的反感。我认为,这更多出于他要“以人情之大窦,为名教之至乐” 的创作理想和思想追求——针锋相对者,是“革尽人欲,复尽天理”的理学家,所指向的并不只是剧坛词人。
“情”和“理”的关系问题,是“四梦”的中心主旨,也就是汤显祖自己总结的“因情成梦,因梦成戏”,和其推崇的李贽评点《西厢记》、《浣纱记》、《拜月亭》一样,汤显祖的创作是在阳明学心学,或者更具体地说,是在泰州学派的哲学思想影响下进行的,学者楼宇烈甚至认为他“以情抗理”,超越了泰州学派的理论范围,而这才是汤剧能在当时引起强烈反响,赢得巨名的最主要原因。
《牡丹亭》的题词中,将这主旨点破,写得真是论述爽利,文辞深情,难怪这段文字也如曲文一般,流传颇广。他写:“如丽娘者,乃可谓之有情人耳。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”又说:“恒以理相格耳!第云理之所必无,安知情之所必有邪?”这最后几句话引用得少,但真是了不起,他清楚明白地把“情”和“理”放在对立面,要“一刀两断”。王守仁不会明确反对朱熹,强调“心理合一”,至泰州学派虽已不能羁络,但仍是名教身份,百般维护。汤显祖不是思想家,没有较完整的哲学论述,但在思潮激荡猛烈的社会背景下,如此鲜明地将“情”“理”并峙,这不仅与程朱理学完全相悖,而且在阳明心学乃至泰州学派的理论上又进一步。汤显祖身为儒生,做此论调,在学界、文坛,甚至官员中,造成的冲击力可想而知。
汤显祖在受其师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罗汝芳的影响之外,还崇拜两个人——被谑称为思想界“两大教主”的李贽和达观。叛逆疯狂的李贽自刎死于狱中后,收葬于北京通州,据说墓地现在通州西海子公园内,有心者可往游访祭拜。1949年后,李贽被当做尊法反儒的法家英雄,李贽生前也以孔孟“异端”自居,但细论起来,他仍是儒生,可称“异儒”。达观则是禅师,他写下的“情有者理必无,理有者情必无”使汤显祖有了一刀两断之心,继而一刀刀刻镂出这神品四梦。
理学取自《尚书》的“十六字心传”中有句曰: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朱熹以来,将“人心”解释为求欲的心,把“道心"解释为天理的心。汤显祖在情心一片中,写出了自己对“道心”的特殊见解,用方寸舞台的袅袅歌声,递出对社会思潮的热切参与。同时代的人对“临川四梦”的意义自是明了。王思任点评:“若士(汤显祖字)以为情不可论理,死不足以尽情。”这位明末的大才子、大忠臣也真是玉茗堂的知音。
王思任还概括了“临川四梦”的“立言神旨”:“《邯郸》,仙也;《南柯》,佛也;《紫钗》,侠也;《牡丹亭》,情也”。今天的研究者据此认为汤显祖的作品中包含着道家、佛教、侠义、爱情的因素。上海昆剧团此次将四部佳梦汇集,也着眼于此,把握了汤显祖的珍贵价值,演绎出概括世间事、揭示万般情的瑰丽梦境。
三 上海昆剧团明珠成串 少年成角
在昆曲演出史上,临川四梦都留下了折子戏,历代宝爱,传承至今。上海昆剧团原就长期演出这些折子戏,如今连演完整的“四梦”,明珠果真成串矣,韵致不减,更为光华灿烂。台上有正当年的梅花奖得主黎安、沈昳丽演绎《紫钗记》,气度沉着,那份临水照花人般的默契更不用说。还有上昆最年轻的90后演员挑梁《南柯梦记》。电影《霸王别姬》中两个孩子望着台上泪汪汪地盼着成角儿,那不会是没有来源的想象。但上昆如今的当家人谷好好偏有魄力要让他们“年纪轻轻就成角儿!”蒋珂、卫立两个年轻人也真是争气,国家大剧院满坑满谷的座儿,他们也能挥洒自如。《牡丹亭》是观众最为熟悉的,版本流传无数,此次演出由“昆大班”老艺术家蔡正仁、梁谷音领衔,端的是风月如旧,倩影如梦。“昆三班”黎安、沈昳丽、余彬、 “昆四班”胡维露、“昆五班”张莉、倪徐浩等相随写出一派盛景,还有配戏的十二位花神美人,灵秀得就是一圃争艳的春花,一段“好景艳阳天”,唱得令人心舒。
而作为头场打炮戏上演的《邯郸记》,是上海昆剧团老艺术家计镇华给老生行置下的“两亩地”。此次由小有名气的京剧演员蓝天担纲,“京昆不分家”,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一段是卢生从黄粱一梦中醒来的独白:“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几番荣辱,得失无常,人生百味俱尝尽,也罢!”计镇华亲授的戏,这段的确动人,一生如梦的况味,总是令人沉吟。
四 写戏者人生如戏 邯郸梦汤翁若梦
这部传奇,也是映射汤显祖自家经历最多的。明代士子唯一的晋身之道是科举,汤显祖的这条路走得真是漫长潦倒,简直还不如卢生。汤显祖考了四次,皆败北而归。好笑的是,并非不得青眼,而是才高名大,招来是非。
汤显祖出身耕读世家,少有才名,5岁撰对,12岁写诗,14岁中秀才,21岁中举,但这份顺利,很快终止。他22、25、28和31岁,一再落榜。28岁那年,第三次春试,首辅张居正看中他的才气,有意让他与自己的儿子同场得中,以衬儿子的“真才实学”,这是一条平步青云的捷径,但汤显祖谢绝了,换来落第的结局。31岁,汤显祖第四次赴京春试,这次张居正有意推出长子张敬修和三子张懋修,于是又派人来游说汤显祖,汤显祖再次拒绝,结果张懋修高中状元,张敬修赐进士出身,汤显祖再次名落孙山。直到张居正病故,汤显祖34岁了,又第五次上京春试,终得跻身进士行列。新内阁的张四维和申时行也想拉汤显祖做门生,但汤显祖之师罗汝芳正被两位首辅打压,他念及师恩,不肯相就,自请到南京做了掌管礼乐祭祀的一个闲散小官。仕途难有作为,反使汤显祖广泛交游,醉心曲辞。正是在南京的日子里,他开始了自己的戏曲创作。但汤显祖既是儒生,入了官场,绝难抛撇的自我期许,使这种风流注定难以维系。万历十九年(1591年)闰三月出现慧星, 神宗借此“不祥之兆”责备言官工作不力,耿介的汤显祖立刻写下犀利的《论辅臣科臣疏》,弹劾权臣,龙颜震怒,他被贬往偏远的岭南做小史。这些经历都和《邯郸记》中的卢生十分接近,想必卢生一枕黄粱时,梦着的正是汤显祖自己的辛酸、愤懑。
五 昆曲几度苍凉 今天倍感珍惜
汤显祖的仕途坎坷,昆曲也几经苍凉,曾遭两次巨大危机和难堪冷遇。第一次发生在康熙晚期,被称为“乱弹”或“花部”的新兴地方剧种,蓬勃兴茂,和“雅部”昆曲分庭抗礼。人们开始痛快地发表抑昆曲而扬乱弹的意见,批评昆曲的文雅艰深,欣喜“花部”诸腔的通俗易懂。新兴的花部诸腔,不仅吸引着广大的渔夫农叟,而且也吸引了士大夫。有识之士虽然想振兴昆曲,但是不得不向花部讨出路。至二十世纪,国计民生愈发艰难,雅歌难续,在和“乱弹”的角逐中,昆曲打了败仗,依附于昆曲的传奇的作者们,从此再难打起精神来。像“临川四梦”、《长生殿》、《桃花扇》这样的千钧之作再没有了。多赖昆曲传习所,边演边学,在江南保下一脉火种。
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,几乎所有的传统文化都在漂浮苦熬,这也是上海昆剧团最艰苦的时候。台上演《闹天宫》,二郎神带着天兵天将、孙悟空带着小猴子,装扮一新,乐队、舞美、服装、后台准备就绪,幕布拉开,台下三五个老观众,演员比观众还多。“没有经费印说明书,就在剧场外给观众发简单的一页纸的介绍。”谷好好回忆,“后来看到这张纸被扔得满地都是,演员的名字上有很多鞋印,特别难过。”很多人改行,留下的人天天问自己到底在干吗,演出一场拿一二十元钱,没有观众,还要继续唱戏吗?谷好好唱刀马旦,每天要耍刀耍枪,“好几次我把武旦刀扔掉了,说不干了,想了想,再把它捡回来擦干净。”“那种门庭冷落,我们走过,所以我们倍感珍惜。昆曲有今天,不容易。”谷好好说。
今天在北京国家大剧院的戏剧场里,我们看到青年男女、中年人、老年人,还有父母带着小朋友,都穿得漂亮体面,在红色丝绒座椅上郑重地坐着,仔细阅读说明书,面上焕发着神采,真是令人欣喜又感动。600年前,由汤显祖在玉茗堂中做得的这场大梦,如此香甜、幽深、绵远,在今天真个又是“好处相逢,相看俨然”,生起无数美好,多少因缘。
汤显祖的纪念活动办了许多年,今年尤其气势宏阔,将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作为中英文化交流的抓手,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都是1616年逝世,2016年是他们逝世400周年,也多少因为这个原因,汤显祖才被称做 “东方的莎士比亚”。第一个发此高论的,是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。早在上世纪30年代,在其《中国近世戏曲史》中曾评价:“东西曲坛伟人,同出其时,亦一奇也……”
不过莎士比亚早已尽可能地融入了现代英语文化,影响了全世界。而汤显祖不仅尚不为西人所知,国人对汤显祖也大感陌生,即使戏剧界,对汤显祖剧目的现代利用和拓展,也难以与莎士比亚相提并论。
幸好还能见到这样赏心悦目的精品,上海昆剧团将“临川四梦”首次整体搬演上舞台,在600岁曲辞迤逦响起的背后,是几代昆曲人薪火的传承,同是动人的风景,也是新的传奇。闫平(作者为编剧、戏曲研究者)
(33、34版图片为上昆版《临川四梦》剧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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